在日本,不仅那些和西方的神一样的、有意志有人格的存在是神,那些看不见的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东西也被称为神。
本居宣长将神定义为“畏惧之物”(《古事记传》)。这个定义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可以说再也没有什么定义比这个定义更能表达日本神的本质的了。《日本书纪》列举虎、狼、蛇来解释“畏惧之物”,但所谓的“畏惧之物”远远不止这些,那些没有意志、没有人格、浮游在空中、人的肉眼看不见的精灵也是“畏惧之物”。这些“畏惧之物”并不一定有特别的善意或者恶意,它们附在人的身上有的给人带来幸运,有的给人带来伤害。
比如说,风在古代就被认为是妖怪的一种。
在九州有这样一种说法:
如果有人走在山野之间,突然感到寒冷、头疼,继而生病,那么这个人肯定是遭遇了风神。
日本美术中,作为鬼神的风神(俵屋宗达《风神雷神图屏风》)
有时候也说是遭遇了“道御前”(torimisaki),或者说是遭遇了“御前风”。“御前”是走在前面开道的意思,意即神灵的向导,其工作是给神灵带路。在熊野和严岛一带就有“御前乌鸦”一说,当地人相信乌鸦有先知的能力,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记载的引导“神武东征军”带到吉野的八咫乌鸦。
熊野本宫大社的八咫乌鸦雕像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御前”就远离了“大神”的身旁,成了没人祭祀、四处游荡的精灵,于山野间作祟,以至于最后,那些死于非命的人的亡灵也都成了“御前”,人们因为害怕而供奉它,祭祀它。
虽说道御前只是个小神,但极度凶暴,因此渐渐地也被供奉在神社里,但是正如《梁尘秘抄》所记载的:“道御前真可怕!”它是让人畏惧、让人害怕的。这个“道御前”被供奉在式内社之一的吉备津彦神社(现在的吉备津神社)正殿的东北角。
吉备津彦神社正殿
鹿儿岛县的隼人町和国分市里都有隼风神社,蒲生町、栗野町有早风宫,当地人称之为“早风神”。
日本武尊讨伐隼人的时候就有祭祀隼人亡灵的习惯。小野重朗认为,
所谓“早风”“隼风”,应该指的就是死灵之风、报复之风。在鹿儿岛,经常听到遭遇不测而死的亡灵变成凶恶的风出来扰人的传闻。
江户时代《绘本百物语》中的风神形象:喷吐黄色气息、带来灾厄的邪神和疫病神(竹原春泉绘,1842年出版)
小野重朗引用了萨摩郡的桶脇、入来(地名)的“阿市风”的故事。阿市是一名因为犯了私通之罪而被绑在十字架上处死的女子,她死后经常在村落里作祟,经过村子某一个地方的人被“阿市风”吹到就会发高烧,罹患疾病。“早风”这个名称就来自被平叛而惨死的隼人的亡灵作祟的风,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民俗神的系谱》)。
在福井县坂井郡三国港的北部,有一个地方名叫东寻坊,据说其名来源于一个被人从悬崖上推下去、死于非命的不守戒律的坏和尚。当地人认为从春天到初夏吹的偏西风就是他的怨灵之风,并将这种风称为“东寻坊”。
这种风在岛根县八束郡则被称为“东线坊”。
东寻坊
日本海的男鹿半岛以及飞岛附近的人们则把西北风称为“玉风”“束风”,船夫们非常害怕这种风。这里的“玉”应该指的是死灵,“玉风”也就是亡灵吹的风。
柳田国男在《风位考》中写道,“束风”中的“束”(日语读作 taba)可能指的是往生来世中亡灵居住的处所。他还写道:“我总认为盂兰盆节的时候精灵们来到现世时经过的道路与这里的‘束’的思想在某些地方有相通之处,我对此非常感兴趣,甚至想把它作为今后的研究课题。”柳田先生在这里提到了盂兰盆节的时候精灵们来到现世时经过的道路这样一种观点,证明他并不认同风都是死灵、怨灵在捣鬼这样的说法。
能够验证柳田先生的观点的还有以下这些事例。
在奄美和鹿几岛之间有一个吐嘴喇七岛,在当地,正月过后有一个祭祀祖灵的大型活动,这个活动于阴历十二月一日到六日举行,他们认为阴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一年的结束。在恶石岛有一个习俗,每一年的十二月五日都要对从村落到海边的“佛之道”进行大扫除,据说这条路是祖灵来到他们村落的道路。十二月六日,祖灵也从这条道路向位于北方的甑岛出发。据说通报信息的人是巫女婆婆,到了晚上六点,她就会感受到神灵而全身发抖。当地人称之为“时化(sike)来了”。认为这是神灵在通知她:“我现在要出发了。”于是青年团长每家每户地通知大家。当地的人们都相信祖灵(又称“亲灵”)居住在北方,祖灵出现和祖灵出行的道路都在那里,因此,只要那个方位开始吹起季节风,就被认为是祖灵开始活动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越是往古代追溯就越能发现本来的面目。所以,我们可以从这里推断,现在被人们跟死灵、怨灵联系在一起的风也许其本来面目就是祖灵、神灵的显现。伊势国桑石郡的多度神社里祭祀着一位名叫一目连的神,
据说每当他外出时必定风雨大作。每年七八月的时候,当地经常会电光闪闪,雷声轰鸣,当地的人一碰上这种暴雨天气就会说“一目连要出门了,要起风了”或者“一目连已经走了,风要停了”诸如此类的话。
另外,在若狭的大岛半岛有一个被称为“二十三神林”(nisonomori,祭祀开拓大岛半岛的先祖的小树林)的地方,每年的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人们都会在那里举行祖灵祭,在这个祭祀活动之前,每逢遇上暴风雨天气,当地人就说:“啊!马上就到‘二十三祭,了。”这样看来,与其说风与死灵、妖怪、神都扯上了关系,还不如说它们结合在了一起,无法区分了。
祖灵既称御灵(mitama),也称亲灵(oyatama)。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祖灵从一开始并不具有人格,也没有意志。例如,在岩手县的远野,家里有人刚刚过世,迎接第一个盂兰盆节的时候,家人会将死后第一次盂兰盆会新祭奠的亡灵放进葫芦里,带到墓地,放在墓地的旁边,之后又将其带回家。从他们这种做法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将祖灵看成一种可以放进容器里的魂灵。
其实,最初的神也和这些魂灵一样,毫无区别,只是神平素躲藏在一些幽暗的场所,不轻易现身。
之所以这样推测,是因为“神”(kami)和“隈”(kuma)这两个词是有关联的,“隈”指的是人的肉眼难以看到的场所,例如那些道路、河道的转弯之处,或者山沟的深处等这样一些地方。纪州的熊(kuma)野、肥后的球磨(kuma)川以及球磨盆地就是这样。另外,供神的稻子被称为“神稻” (kumasine),产出供神的稻子的稻田被称为“神田”。不仅如此,“神稻”甚至出现在了日本的地名里。《和名抄》里就有这样的记载:石见国的邑知郡和淡路国的三原郡各有一个名叫“神稻乡”的地方。这样看来,说“神”和“隈”有关联是绝对没错的了。另外,“熊”在日语中读作 kuma,和“隈”同音。之所以这么叫,大概和熊具有穴居的习性有关。
俵屋宗达绘制雷神
隐身的神出来活动的现象就是所谓的“现身”。在关东地区,当地人将打雷称为“神灵出现”,即神灵现身的意思。这当中,“狂风大浪”更被认为是神灵到来的明显的先兆。
关东地区,人们将打雷称为“神灵出现”,即神灵现身的意思
据《日本书纪》记载,海神的女儿丰玉姬告诉丈夫山幸彦(彦火火出见尊)自己有了身孕:
妾已娠矣,当产不久。妾必以风涛急峻之日出到海滨,请为我作产室相待矣。(《日本书纪·神代(下)》)
在大风大浪的日子产子——丰玉姬的话,就不要说身为丈夫的由幸彦了,谁听了都会心惊肉跳。
丰玉和山幸彦
每年的阴历十月,平时晴空万里的出云(地名)的海上突然阴暗下来,刮起猛烈的西北风,海面上波涛汹涌。对于这种急剧的天气变化,出云地区的人称之为“斋月暴风雨”,并对此习以为常。
出云大社和佐太神社的“神在祭”也称为“斋月祭”,仿佛是为了与祭祀活动的斋戒期同步一般,斋戒期间海上必会波涛汹涌,暴风雨大作。在这段时间,当地人寒暄的时候经常会说:“斋月暴风雨的天气到了,龙蛇(海蛇)是不是出来了呢?”每年的阴历十月,产于南方的黑背海蛇就会跟随西北季风来到日本海沿岸的“稻佐沙滩”,
当
地人抓到这种黑背海蛇之后,将其放在带座的方木盘上,供奉在出云大社的神殿里。之后不久,出云大社就开始举行当地的“神在祭”。据说黑背海蛇是龙蛇神,从海的彼岸而来,它的到来预示着冬天的来临,而出云地区的狂风大浪正好为龙蛇神的出现渲染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