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上一讲在讲《竹枝词》的时候，讲到刘禹锡虽然是千古公认的、向民歌学习而创作《竹枝词》的并使之具有人格精神的开创者，但是，我们从史料里头可以看到的最早写作《竹枝词》的，却是中唐的大诗人顾况。顾况一生官位并不是很高，但是在当时诗名卓著，甚至当年年轻的白居易进京考进士，还曾经首先要去拜见顾况。我们上次也讲到，唐人的笔记《幽闲鼓吹》就记载说：“况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却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这是拿白居易的姓名开玩笑，是说“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可是读到白居易的习作，第一篇就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离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顾况确实能够赏识人才，读到这样的句子赞叹说，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京城米价再贵、房价再贵，但有这样的才华，居易，也不是什么难事啦！所以因为有顾况的推许，年轻的白居易当时便声名大振。
顾况这个人，这就可以看出来，其实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人，但是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诗集里头其实写情诗的不多，他的诗论不主张“诗言情”，更主张“诗言志”，甚至诗和文一样，要诗文载道。但是我们今天却要来赏读一首他的情诗，而且这首情诗和中国文化史上、包括中国爱情史上一种重要的现象有着紧密的关系。这首诗就是他的《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诗云：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我们刚才说了，顾况他的诗歌理论主张上，是主张诗文载道的。他曾经说：“诗乃理乱之所经，王化之所兴。信无逃于声教，岂徒文采之丽耶？”这是强调诗歌的思想内容，尤其是注重教化。所以其为人虽也非常风趣，可他写诗却很少言情之作。那么，这样有些老古董、老学究的顾况，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首为上阳宫女写的情诗呢？其实啊，这就是生活的魅力。从诗题上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它的题目叫《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这个诗题是一种典型的记事诗题，看来他所写的是自己的一种亲身的遭遇。那么他到底写的是一种怎样的遭遇呢？
幸好孟棨的《本事诗》把这段奇事完整地记录下来。孟棨的《本事诗·情感》篇记载说：“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於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於上游，亦题叶上，放於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后十馀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於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通过这段记载，我们首先可以看到顾况的这首诗中，《本事诗》中记载的第三句，和《顾况集》中记载的第三句略有不同。《本事诗》中作“帝城不禁东流水”，而《顾况集》中是作“君恩不闭东流水”。虽然略有不同，但是诗意上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这说的是一件什么事儿呢？是说顾况年轻的时候，在洛阳有一次跟几位诗友到宫苑外游春，在宫墙外下池村的这个御沟中，看到水中漂浮着一片大梧桐叶，而叶子上仿佛还有字迹，好像还写着什么。顾况就到水边把这片叶子捞起来，发现果然在这片大梧桐叶上写着一首小诗。诗云：“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看到这片梧桐叶以及叶上的题诗，感慨万千啊。说他第二天，就来到宫墙外的御沟的上游，把一片同样写着一首诗的梧桐叶放入水中，而这片梧桐叶上所写的诗就是顾况的这首《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
诗云“花落深宫莺亦悲”，这是以花喻人。所谓深宫深锁，锁着多少年轻、青春的生命。所以张祜有著名的《宫词》曰：“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而后来的元稹既有长篇巨制《连昌宫词》，又有和张祜一样短小的《行宫诗》，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年轻的生命，便如那寥落寂寞的宫花，从缕缕青丝到最后的白头宫女，那些被深锁的年轻生命，在无可奈何的命运中，被时间、被岁月荒芜，终至凋零，这是人世间多么可悲的事啊！所以顾况第二句说“上阳宫女断肠时”，这个上阳宫是唐高宗李治在位的时候，迁都东都洛阳这个时候修建的。上元年间，唐高宗就在这个地方处理朝政。到了后来，武则天被唐中宗逼迫退位之后，就一直居住在上阳宫中。而到了唐玄宗的时候，也经常在上阳宫处理朝政和举行宴会。后来“安史之乱”中，上阳宫被严重破坏。上阳宫南邻洛水，其实洛水也穿宫而过，所以御沟就是这样穿过上阳宫而过。而王建就曾有诗说：“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所以这里顾况所说的“上阳宫女断肠时”，绝对是实写其情。
接下来两句，在实写其情之后就是实写其事了。“君恩不闭东流水”或者说“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可是再深的深宫，也锁不住青春的向往，也锁不住那东流之水，也锁不住那水中的叶、叶上的诗。可是写下这叶上题诗的你，你的诗、你的情，又是要向谁倾诉呢？顾况所云还是比较含蓄的，但是他的同情之意、慈悲之心，其实在诗中已是若隐若现。他以为他能捡到那水中的叶上题诗，已经是非常侥幸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了这样一首诗，又重新放入御沟的上游，让它流入宫中。其实本来并不抱希望，只是循了心中的情感，本能地要去这么做。哪知道，世间无奇不有。十多天后，有人在东苑游春的时候，又在水中捡到一红叶题诗，知道顾况有前此所作，立刻带回来送给顾况。居然这片红叶上的题诗就是回复给顾况的，诗云：“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这是慨叹自己的命运尚不如那水中飘零的梧桐叶，尚能乘着春景，来到有缘人的手中。那种对命运的希望、那种对情感的归依，其实已呼之欲出。
《本事诗》并没有交代最后的结果，但民间传说却并不希望这样美好的缘分没有结果。所以据说在“安史之乱”爆发后，顾况在乱世流离中，终于找到了那位与他传诗的宫女，帮她最后逃出了上阳宫，二人最终结为连理，白头偕老。所以后来因为顾况叶上题诗的佳话，“红叶传情”便被当作爱情的寓意象征，作为洛阳下池轶事，被广为传颂。对于这样的红叶传情，我们今人会觉得匪夷所思，但其实命运的奇妙有时无所不在。《本事诗》认真地记载这些事，并不是只把他们当作传说、传奇。其实根据唐人的习惯，他们是很认真地把它当做真事来记载下来。对于这样奇特的爱情命运，对于这样奇特的缘分、这样美妙的爱情，《本事诗》在顾况“红叶题诗”的前面，还记载了一件与此类似的、普通人的“衣上题诗”的爱情。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这是说开元年间，当时要赐给边军他们的寒衣、冬衣，因为人手不够，还要让宫中的女子帮助做冬衣，做寒衣。这个一批冬衣寄到边疆之后，有一个士兵从分到的这个短袍中，看到衣上题着一首诗，说：“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这是对边疆战士寄寓了深刻的同情。而说：“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这是说我亲手做的冬衣，也不知道到底能穿在谁的身上。“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想来虽然我们是陌生人，但因为这冬衣，彼此间也有了一种奇特的缘分。所以，我就像一个妻子为丈夫做冬衣一样，在为你做这冬衣的过程中，充满了情感。“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这就像孟郊所说的“临行密密缝”，或者写给爱妻的“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了。可最后一联却是无奈的浩叹，“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今生相识无望，只有期待来生来世，再因这冬衣与你结来生之缘。
这个士兵读此衣上之诗，感动莫名，告知于元帅，元帅也为此感动，更向玄宗汇报。幸好唐玄宗李三郎也是一个多情、深情之人。他以此诗遍示六宫，明确下诏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就是说到底是谁写了这首诗？告诉我，我不怪罪于你。这时候就有一宫女自言万死，承认这首诗是她所作。玄宗“深悯之”啊！然后就下旨把她嫁给那个士兵，得诗的那个士兵。并且说：“我为汝结今身缘。”意思是，不要今生已过，“重结后身缘”了，我希望你们今生就结美好的姻缘。所以这个士兵与这个宫女，因衣上题诗终结良缘。这样的“衣上题诗”、“红叶题诗”，读之真让人万千感慨。所谓“假如爱有天意，不可不信缘”，真的是这样。我一直相信，最好的爱情，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像顾况的“红叶题诗”，我们觉得这事儿很匪夷所思，但其实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而且都有明确的文献记载。
比如到了晚唐时，又有一件“红叶题诗”、“红叶传情”的事，和顾况很像。说僖宗朝时有个落榜考生，叫于佑。于佑落榜之后，心情沮丧。某日于东苑御沟之侧，见水中漂浮一片红叶，红叶之上，隐约似有墨迹。他和顾况一样，捞起来一看，红叶上果然有诗。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读此叶上题诗，大为感动。他不像顾况那么含蓄，他直接题了一首心意之作，也写在一片红叶之上，到御沟上游放入水中，让它流入宫中。他写的一首绝句是：“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流水无情何太急，红叶有意两心知。”写完之后，他也渴望能像顾况那样收到红叶题诗的回复，这简直有点像地下党接头的暗号方式。可是他没有顾况那么幸运，再也没有等到过御沟中流出的红叶题诗。于是这个心怀落寞、一怀愁绪的落榜生于佑，就怀揣着早先的那片红叶，永远告别了科举的考场，后来他再也没参加科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