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300年,希腊世界爆发了一系列的思想革命,
希腊文明突飞猛进
,推动地中海世界的文明上升至全新的高度。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
,古典希腊时代的文献及艺术品被重新发现,希腊人又一次改变了世界。
这一现象被人们称为希腊“奇迹”、希腊“光荣”或“奇观”。很多书都起名叫《希腊的天才》《希腊的胜利》《希腊的启蒙》《希腊的试验》《希腊的思想》,甚至是《希腊的理想》。
然而,在过去20余年里,开始有人质疑希腊人的杰出才能。
有人指出,希腊人不过是生活在古代地中海世界的诸多族群和语群中的一支而已。早在有关希腊人的历史记录出现之前,几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两河流域古文明、古埃及文明、赫梯文明早已崛起。这些民族为希腊提供了科技进步的关键元素。腓尼基人的字母音标,吕底亚人的铸币技术,甚至可能还有卢维人谱写精致赞美诗的技巧,都被希腊人学习掌握。公元前600年之后,希腊人创造出理性哲学和科学,与此同时,波斯帝国的扩张进一步拓宽了希腊人的视野。
19世纪末至20世纪,人们对于古代近东地区文化的认识突飞猛进。1853年,泥板文献《吉尔伽美什》史诗在底格里斯河流域被发掘,自此,人们对于先于古希腊产生的文明及其邻邦的思想,较之前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不同的民族(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巴比伦人及亚述人)曾统治过水土肥沃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们以各自语言撰写的大量杰作不断被出版。人们还成功破译了在土耳其中部哈图沙及今天叙利亚北部乌加里特发现的泥板上所刻的赫梯文字。学界对古埃及作品的全新解读日益增多,新文本不断被发掘,这都要求重估以往历史的价值,比如重新评估努比亚人在北非历史上的重要性。
这些激动人心的进展揭示了
希腊人与先前的文明及邻邦有很多相似之处
。学者们潜心进行对比研究,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即
希腊“奇迹”是连续的跨文化交流过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
现在有一种新的正统观点,认为希腊人与古代近东邻近文明——两河流域、埃及、黎凡特、波斯和小亚细亚的民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甚至有学者开始质疑,认为希腊人根本没有创造出任何新的东西,或许仅仅扮演着中转站的角色,把地中海东部所有文明的精髓熔为一炉,而后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及后继者的征伐又将希腊文明散播到各地区。一些人则看出了种族主义的端倪,指责古典学者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最古老的死去的欧洲白种男性”。有人声称,古希腊人对闪米特人和非洲人传统的传承,超过了向印欧传统学习的程度,而古典学者集体扭曲并隐藏了这些证据。
这个问题的研究染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批评者倾向于弱化古希腊人的特殊性,而那些坚持认为希腊人具有本质上的特殊性和优越性的人则多为保守派,他们热衷于证明“西方”理念的优越性,对文化做出价值判断。
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派阵营当中。我坚决反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也深入研究了一些人对古典学传统做出的强烈批判。然而在对古希腊人及其文化的长期研究当中,
我越来越相信他们融合了众多文化的优秀品质,但是这从整体上很难进行判别
,对于古代地中海地区或古近东其他地区而言,要想一一识别出那些已经被融会贯通的优秀品质也绝非易事。
古希腊的大多数成就,都可以在至少一个邻近文明中找到对应的文化成果。
早在毕达哥拉斯出生之前的几百年,巴比伦人就已经对毕达哥拉斯定理的内涵有了认识。高加索地区的部落已将开采和冶金术发展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赫梯人不只在战车制造技术上取得了重大突破,还拥有很强的读写能力。他们记录了在朝堂这样的正式场合中,那些语言优美的陈述、情绪饱满的演讲以及构思精巧的法律辩论。一位赫梯国王以编年史的方式详细记录了胡里安人的一座城市遭遇围攻之际,这位国王手下的将领们令人绝望的表现,这算是希腊历史编纂学的先驱。
腓尼基人同希腊人一样是了不起的航海者。古埃及人创造出了《奥德赛》式的故事,讲述了一位水手失踪之后,在海外经历了奇幻冒险的旅程,最后回到家乡的故事。在用叙利亚古老方言阿拉姆语写成的作品里,也有同《伊索寓言》一样短小精悍的寓言故事,现保存在犹太殿宇里。古希腊伊奥尼亚的工匠们(波斯文献中称为Yauna)帮助修建波斯波利斯、苏撒和帕萨尔加德,从而将建筑设计理念和技术工艺从波斯传入希腊世界。
但是,这些民族都未创造出能比肩雅典民主制度、喜剧剧场或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的伟大成果。
希腊人是传播古代其他民族成就的渠道,对此我并不否认,但是,
成功发挥传播渠道或中介的作用,这本身就是在扮演着特殊的、非凡的角色
,需要过人的天赋和丰富的资源。
吸取他人的技术知识需要认准时机,对偶然的发现能够慧眼识珠,同时还需要具备出色的沟通技巧,充分发挥想象力,让技术、故事或物件适应不同的语言和文化环境。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后来的罗马文明大量继承了希腊文明的成就,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学者也是一样。
当然,从本质或潜质上来看,希腊人在身体素质和智力水平上并非高人一等。他们自己也常说,如果去除文化、衣物和装饰,就很难区分希腊人和非希腊人,更别说区分自由人和奴隶了。但这不能否定一点:
他们恰恰是那样一群人,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接过人类进步的接力棒,在未来几百年间引领知识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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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与普里阿摩斯,古希腊时根据荷马史诗所绘之图
从公元前1600年到公元400年,时间跨度接近2000年里,古希腊人居住的村庄和城镇有几千个,从西班牙延伸到印度,由黑海东北角冰冷刺骨的顿河一直到遥远的尼罗河高地属国。
他们与其他民族自由通婚,文化包容性极强;他们没有基于生物学的种族不平等观念,因为确切意义上的“种族”这一概念当时尚未发明。将希腊人紧密团结起来的不是地缘政治,而是
兼容并蓄的文化、语言、神话和奥林匹斯多神信仰
(他们甚至欢迎外来神明)
,以及
擅长航海、质疑权威、看重个人、有求知欲、
乐于接受新思想、聪慧、竞争意识强,仰慕卓越之人的才能,善于表达,喜好享乐等特殊品质。
古希腊人热衷于航海。古代希腊人几乎全部定居在距离海岸 25 英里以内的地方,步行一天便能到达海岸。早期的希腊人住在数百个相互独立的小型自治社区里,周围环境决定着他们的生活方式。希腊半岛和群岛上的可耕地大多被山脉、海洋,或是山脉加海洋隔开。希腊有不下 26 个地区的陆地比海平面高出 3 千英尺,陆地旅行极为艰巨。希腊人如果深入内陆旅行,往往会有四面受困的感觉。他们是世界上最喜欢住在海边的人,乘船是首选的出行方式。
航海与古希腊人的身份认同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自认为是海的主宰者。雅典人相信,每位父亲都有责任和义务教会孩子阅读和游泳。希腊人从小就敬仰的神话英雄都擅长游泳和潜水。海神波塞冬之子忒修斯,这位神话故事中雅典民主的奠基人,接受了米诺斯的挑战,潜入深深的海底,从父亲的宫殿取回米诺斯的戒指。
质疑权威是古希腊人的重要思维特征。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的希腊军队不止一次质疑,任何个人或精英群体是否有权决定共同体的行动。希腊作者经常会审视领袖,而这些领袖往往会有各种不足。就连不信奉民主制的斯巴达,也会质疑矫揉造作的统治者。
古希腊人高扬个人自由,或许与奴隶制度的存在有关。“自由”是“被奴役”的反义词,它一方面包含免受其他民族如波斯人奴役的集体自由,另一方面也包含个人自由。即便是希腊城邦里最贫穷的人,也拥有自由人的宝贵权利,一旦沦为奴隶,这些权利便被剥夺。这种个人自由观念,支撑起了希腊人鲜明的个人独立性,以及作为独立个体的自尊心与自豪感,这两点对于希腊人的知识进步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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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出现过一种陶片放逐制,人民可以将希望被放逐的政治人物的名字写在陶片上,投票总数达到规定数量便可生效。
古希腊人的强烈求知欲,与其航海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航行不但需要对自然元素的力量有深刻的理解(“纯”科学),还需要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应用”科学)。
风帆是人类最早利用大自然的非畜力作为动力的装置,它一直被使用到公元前 3 世纪水磨发明之前
(几乎可以肯定,水磨是由古希腊人发明的)
。船舶在这样的动力下可以快速行进。然而,希腊人并不是地中海地区最早、最优秀的水手。迦南人是来自希腊东边和南边海上的竞争者。腓尼基人很久以前就开辟了地中海贸易航线,他们从黎凡特一路开拓港口,占据贸易线路,利用行驶缓慢、稳定性高、船身设计为圆形的商船运载大宗金属货物。他们的船舶能够停泊在塞浦路斯、迦太基、撒丁岛,甚至到达远在大西洋海岸的西班牙。他们是英勇无畏的探险家,是善于长距离航行的水手。约公元前 600年,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腓尼基人的航线甚至绕过了非洲。
从公元前 8 世纪开始,希腊文化加速发展,其中的秘密或许深藏于海底,深藏于尚未被发现的腓尼基沉船上。
腓尼基人具有强大的创造力,技术水平高超,是古代闪米特人中唯一一个成为专业航海者的民族。他们与希腊人一样,生活在独立的城邦,在新月沃地建立起沿海港口城市——西顿、泰尔、比布鲁斯及贝来图斯
(今黎巴嫩首都贝鲁特)
。与希腊人一样,他们擅长吸收借鉴其他文化的精髓。
希腊人或许借鉴了不少腓尼基人的探险故事。然而,要想厘清希腊与腓尼基两种文化之间的关系却障碍重重。例如,常有人声称,希腊人对于船只的所有认识来源于腓尼基人,他们有时会引用色诺芬在公元前 4 世纪“参观一艘宏伟的腓尼基商船”后大力赞美腓尼基人心灵手巧的颂词作为证据。但色诺芬对船舶内部的赞美,并不意味着希腊人大幅抄袭了腓尼基船匠的设计。希腊语中描述船体各部位的词语没有一个源于闪米特词根。但
考虑到两个民族几百年来努力超越对方的激烈竞争情形,两者之间相互模仿是在所难免的
。
在之前几个世纪里,希腊和腓尼基的船只都是在单一的甲板上划桨,甲板高度与船的上边缘持平。为全副武装的水手们建造了一层平台后,船匠们发现,可以再增加一层给桨手的平台,这样可以使桨手手持更长的桨,而且不用加长船的长度以及增加船的控制难度,就能够加快船舶航行速度,这样的船被称为双排桨快艇(bireme)。
我们无从考证到底是希腊人还是腓尼基人首先做出了这个重要的改变。公元前 5 世纪,三列桨船为希腊海军的快速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促成了雅典的迅速崛起。希腊人声称,三列桨船是由名叫阿密恩诺克利的科林斯人发明的。也有资料显示,这一设计构想可能是希腊人从西顿的腓尼基人那里借鉴来的。可惜的是,我们无法听到腓尼基人的声音,黎凡特没有留下相关记录,他们位于殖民地迦太基的图书馆也在公元前 146 年毁于罗马人之手,这实在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