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九卷，为免费内容。
人生失意的男人、渴望爱却又不敢爱的女人、笼罩在天才哥哥阴影下的次子、家中陡生变故的小学生、为家人而活乃至忘却了自我的家庭主妇……一群走投无路的普通人在意想不到的时机，窥探到了不可思议的科学真相：月亮从不示人的阴暗面、美得客观纯粹的雪花结晶、承载历史痕迹的菊石、镌刻无言亲情的海底沉积物、神秘而熟悉的外星生物、沉默却又躁动的火山……
人类为探求自然真相而创造的科学，反过来引导人类拨开日常的迷雾，发现了生活的真相。被烦恼、孤独和焦躁倾轧的心，在科学的星光闪耀下，发现了原本就在脚下的路。
《距离月亮三公里》是东京大学地球行星科学专业出身，新田次郎文学奖等得主伊与原新，倾情打造的“治愈系科普小说”。经湖南文艺出版社授权，我们节选了与标题同名的这篇故事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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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健忘愈发严重起来。直到前年七月份才确认他患的是老年痴呆症。那天下班回家，惊觉父亲的房间热得要命，发现空调居然开着暖风。拿起遥控器正准备调成冷风时，父亲大发雷霆。无论怎么跟他解释，他都固执地认为“现在才三月”。
自那以后，父亲的认知痴呆症状开始急剧恶化。一些本来会做的事情开始不会做了，连正常的对话都难以进行。他开始翻垃圾桶，吃一些腐坏的饭菜。早上七点半，还会穿上工作服准备到市政府去上班。把父亲一个人丢在家太久，实在是不放心，交通协理员的工作只好放弃，超市的工作时间也尽量地缩减。
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住在四日市的姑姑——与父亲年龄差距较大的妹妹，还要看护自己的公公，根本无法脱身。而根据市内有关机构提供的信息来看，那些价格比较低廉的养老院等公共设施全部爆满，排队等待入住的人还有一大把。
渐渐地，父亲连如厕都需要协助。糊里糊涂地出门迷了路，最后被邻居带回来的事例也屡见不鲜。很快，就发展到人不能离开半步。这样一来，连超市的工作都要辞掉了。最后告别时，只有店长那句“你工作非常努力，本来已经考虑录为正式员工”，算是给了自己某种安慰。
父亲不再到处去寻找母亲，也开始认不出儿子了。帮父亲清理大小便，擦洗身体的时候，父亲经常会问：“你是福利部的人吗？”似乎，他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市政府派来的工作人员。
父亲一整天都需要人照顾。夜里也会时不时地闹起来，谁都睡不了整觉。面对越来越任性乖戾的父亲，自己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开始变得粗暴起来。一来二去，父亲闹得更凶。每天像是搏斗一般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身心的疲劳已经接近顶点。
就在那天。那天是母亲的忌日，佛龛前供上了斋饭。父亲抓起供品就要往嘴里塞。若是放在往常，大概就由他去了，但是那天，父亲从早上开始就不停跟自己作对，让人心情十分烦躁，忍不住攥住他的手腕去制止，没想到却被父亲反手抓住。用尽全力挣脱开之后，一拳捣在了父亲的脸上。摔倒在地的父亲又失禁了。一股骚臭味儿飘荡在空气中。看着尿液渗进榻榻米的缝隙里，眼泪再也止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很明显，已经到了极限。想从这个世界消失掉，想丢下父亲一走了之。却没有勇气去付诸实施。所幸母亲过世后，父亲把名下剩余的地产全部过户到了儿子名下，说是以防万一。找到买下水田的那家不动产公司商谈，请对方买下了剩余的土地连同房产。金额比市价低了很多，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可以立即套现就好。用这笔钱加上父亲的储蓄，付了高额的入住押金，将父亲送进了岐阜市内的一家民营养老院。那是上个月，也就是九月初的事情。
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决断。也许别人会说，一定还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但是，已经无法考虑将来的事情。一心只想从所有的现实当中逃离出去。
真是不可思议。失去了母亲，摆脱了父亲，抛弃了家园之后，似乎连自己的存在都变成了半透明状态。没有任何目标，却朝着名古屋的方向进发。想以这种稀薄的存在形式溶于都市的混浊之中。行李只有一件，原本放在家中壁柜里的一个旧旅行袋。将二十几万日元的现金也塞了进去。那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在荣町的“yashiro 商务酒店”订了房，游荡于繁华的街市中。
大概两周之前，站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的门口，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张贴在外面的租赁信息。一位女店员热情邀请入店，准备进行一番详细推介。神情恍惚地跟着她进了店内。照例要填写申请表格。写下姓名之后，到了年龄那一栏突然愣住了。这才意识到，就在一个月前，自己已经过了四十九岁的生日。一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大男人，借住在连浴室都没有的廉租房里，从事着日薪微薄的工作，努力返还着两千多万的债务。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默默地放下圆珠笔，离开了房屋中介所。
已经无法考虑将来的事情。一心只想从所有的现实当中逃离出去
已经不想去找工作了。经过游戏厅门前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有嘈杂。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空。
回到又窄又脏的房间，开始想到死。开始考虑在世上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您看！”
司机的声音将人拉回到现实。
“天龙川。就在路左侧。”
扭头看去，只见树丛的那边是一片漆黑的平面。孤零零地点亮在对岸的灯光在平面上拖出一条光带，微微地摇颤着，表明那里是水域。
“下游不远处有船明水库。”司机伸出大拇指朝后方指了指，“这一带比较容易积水，所以水位高，河面也比较宽。”
确实。水位大概只在道路的两米之下，到对岸足有一百米以上的距离。与其说是河，感觉上倒更像是一处细长的湖泊，车子仿佛正沿着湖畔行驶。
“沿着这条河走，很快就到了！”
是的，很快就要到了。
真的再没任何未竟的心愿了吗？
养老院的月租金会从父亲的退休金里面扣。父亲可以在那里一直住到死。大概吧。
母亲的牌位和遗像，放在了父亲在养老院的房间里。对了，应该给院方留一个四日市姑姑的联络方式才好。
要不要给祐未写点什么……嗐，何必多此一举呢。没理由打扰别人的幸福。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祐未的缘故，突然想到，如果有孩子的话会怎样。能不能生活在一起暂且抛开不论，自己会丢下孩子去死吗？也许，哪怕吃泥啃土，也要尽力重建自己的人生吧……
算了。想这些也没用。不曾为人父，从未体验过舐犊之情，这种想象毫无意义。
河流沿岸林木成排的绿地消失了。隔在左侧的河面与柏油路面之间的，只有低矮的防护栏。渐渐陷入一种错觉，仿佛出租车正在黑色的水面上滑行。道路的右侧是山，树影绰绰，仿佛要斜插过来。
前方可以看见隧道的入口。那里似乎稍微与河道拉开了些距离。司机在隧道前打开了左转灯。左侧似乎还有条岔路。
出租车变更车道靠向左侧，进入了岔路。这条细窄的小路，跟刚才一样，依然沿着河边铺展开来。
道路悠徐地向右方画出弧度。转弯过去，前方可以看到一座红色的铁桥。正在这时——
“快瞧！您瞧那个！”
司机抬高了嗓音，将食指指向车顶。
“看到了吗？”
“没有……”他指的是月亮吗？
“再开慢一点就好了。等下停车。咱们过去看。”
车子开到铁桥桥头，路肩上有一处比较宽敞的空地。司机将车子停了下来。一起下了车，朝着来路折返回去。没有路灯，司机用手电筒照亮脚下。看得出是有备而来，也许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闻得到河水的气味。或许由于前面的水库拦腰截住了川流，听不到水声。走着走着，眼睛逐渐适应过来。周围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还有月光。
抬起头来，只见正前方浮起一轮满月。
大概是颜色的缘故，使它看上去像是一轮清冷的、放射出硬质哑光的混沌冰球。比之黄色，倒更接近于青白。不过，月亮原本应该是什么颜色呢？
“今天的月亮真的很不错啊。差不多刚好位于中天。”司机仰头望着天空，“昨晚一定下了一夜的雨，所以空气的透明度才会这么高。”
也许吧，但还是不懂。为什么要说这里是距离月球最近的地点呢？
又走了五十米左右，司机站住了。他回过头来，将手电筒对着上方照过去。
“快看，就是这个。”
安装在立柱上的一块蓝色的金属板，是道路标志牌。用手电筒的光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文字：
“月 Tsuki 3km”
——距离月亮三公里……
确实是这样写的。瞬间迷惑了，不知自己是不是遇到了狐仙。
“看，我没骗你吧？”司机抬头看着标志牌，得意地说道，“只有三公里哦！毫无疑问，这里是地球上距离月球最近的地点。”
难道，这位司机是狐狸？认真地看了看对方的侧脸。司机也转过脸来看着这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其实啊，刚才那座铁桥的前面，有一个名叫‘月’的小村子。滨松市天龙区月村。”
“哦……”原来是这样。
“很少见的地名对不对？我生在滨松，之前却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司机走近河边，在防护栏上轻轻地坐下来，抬头看着月亮。
“自从我知道了这个路牌之后，满月的晚上肯定会来这里。”
“肯定……为了赏月？”
“不是，不只是为了赏月。”
朝司机那里走近了一些。倒映在河面上的月亮摇摇晃晃。隔开1.5米左右的距离，将臀部搭在了防护栏上。跟司机一样，抬头看着月亮。
不过，月亮原本应该是什么颜色呢？
如果说有三十八万公里的话，看上去确实像。但如果说它就在三公里之外，感觉也没错。今晚的月亮，看上去很近。
抽出一根香烟，点燃。果然还是没什么滋味。
“请问，您有孩子吗？”司机问道。
“……没有。”
“哦。那，我也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司机突然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鼻子。
“我觉得，养育孩子，就有点像月亮。父母是地球，孩子是月球。”
“……啊”
“您知道吗？实际上，月球有可能诞生自地球哦！一个火星大小的小天体撞击到原始地球，飞散的碎片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月球。虽然这还只是一个假说——大碰撞说。”
没听说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月球是怎样诞生的。
“刚才我也说过，当年，婴儿月球就在地球的旁边。小的时候，月球天真无邪，轱辘辘地围着地球旋转，所有的面都会亮出来给地球看。高兴的、悲伤的、赌气的、快乐的、寂寞的，所有的面孔。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月球渐渐地离地球越来越远，也不大转动了，慢慢地就开始出现了不给地球看的那幅面容。不是说背面的一定不好。只是孩子不想给父母看到的那一面吧，就像月球的背面。”
自己又是如何呢？大概从十岁开始，自己的想法和感情就不会告诉父亲了。父亲也没有想了解儿子的想法的意愿。一方只是简单粗暴地提出要求，另一方也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拒绝。如此反反复复。
“虽然知道那是成长的标志，但是，还是会让人觉得很伤感啊！”
“……伤感，会吗？”自己的父亲似乎原本就不具备那种情感。
到目前为止，没有一辆汽车驶过这条岔路。视线飘向右侧，主干道上偶尔会有车头灯朝这边逼近，但是随后就全部消失在了隧道方向。
“我啊，”司机说道，“在开出租车之前，住在东京。是高中的地理教师。”
“啊……”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小时候我就特别喜欢研究宇宙啊，天体啊之类的。大学也朝着这个方向选，一直读到了研究生。然后在搞研究还是当老师之间犹豫，最终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跟学生们一起做些什么，一直是我憧憬的事情。于是，我就到一所初高中一贯制的男校去任职当老师。那是所重点学校。每年都有几十名学生升入东大。”
不懂司机为什么突然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只是有种感觉，对方好像从一开始就想说这件事。
“争取过学生的意见之后，我在校内成立了一个天文兴趣小组。现在回想，那也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吧。”司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过，大家都特别热情。您知道吗？在月球表面的某个区域，根据撞击坑的数量，计算出密度，就可以推算出那里的岩石的生成年代。这叫作撞击坑年代学。我跟学生们一起进行有关这方面的研究，还在学会发表过研究成果，获得过表彰呢。那时可真是快乐啊，真的。”
司机充满怀念地眯起了眼睛，继续着他的诉说：“后来，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唯一的一个孩子。记得是在儿子九岁生日的时候吧，我给他买了一台天体望远镜。虽然只是一台便宜的折射望远镜，但是孩子特别高兴。我们爷俩每天晚上都用它观察月球。那孩子，真的很喜欢月球啊。哦，您有没有用望远镜看过月亮？”
“……没有。”
“最好能看上一次哦。很震撼的。就算是那种便宜的望远镜，用来看月球也可以看得很清楚。真的，一些细节都能看到呢！别说是三公里，甚至感觉伸手就能摸到，就那么近。所以，那孩子就专门看月球。”
抬起头，看着月亮，开始想象。不是想象望远镜中的月球，而是想象自己和父亲一起看月球的情景。当然，这种经历一次都没有过。就算是想象，也很难有令人愉快的画面。
“学校的天文兴趣小组，还举办了夏令营活动。每年都会去长野的乘鞍观测天体。我也带儿子去过两次。他特别开心。升初中之前，他提出想报考我执教的那所中学。我们当父母的当然不会反对了。从五年级开始，我就送他去培训班补习，那孩子也非常努力地学习，但是，最后却没考上。”
手指夹着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的位置，便直接将它扔在脚下。
“最后，上了当地的公立中学，说是考高中的时候再挑战一下。我任职的那所学校，也接受高中的报考，只是名额非常少。虽然我觉得难度很大，但是孩子自己有这个愿望，我们除了鼓励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是到了二年级分了班，他开始不爱上学了。早上起床，要不就说头疼，要不就是肚子疼。因为我也是老师嘛，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想，他是不是遇到了校园霸凌……”
我们爷俩每天晚上都用它观察月球。那孩子，真的很喜欢月球啊。
“啊……”不自觉地发出低吟。
“有一种霸凌是无形的。无视，或者私下里说坏话。我儿子个头小小的，瘦弱，敏感，就是那种喜欢科学的书呆子。太容易成为被欺凌的对象了。但是那孩子咬死了不承认。不知是怕父母担心，还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十四岁的男孩子。不想给父母看到的一面正在逐渐形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