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凤凰读书
文字之美,精神之渊。关注当下优秀出版书籍,打捞故纸陈书,推出凤凰网读书会、读药周刊、凤凰好书榜、文学青年周刊、凤凰副刊、一日一书、凤凰诗刊等精品专刊。在繁杂的世俗生活中,留一点时间探寻文字的美感,徜徉于精神的深渊,安静下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新京报书评周刊  ·  罗伯特·麦克法伦:大地是他的主人公 ·  5 天前  
悦读文摘  ·  每天思考一段话 ·  6 天前  
慈怀读书会  ·  人生三碗面(此文无价) ·  6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凤凰读书

麦克尤恩:全伦敦最有钱的人爱上了一个塑料模特|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2-08 07:24

正文


伊恩·麦克尤恩是英国文坛当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1948年出生于英格兰的奥尔德肖特,毕业于布莱顿的萨赛克斯大学,后在东安吉利大学获硕士学位。一度投身于六十年代的反文化运动,后来对这一反理性主义的文化思潮感到厌倦,于1974年在伦敦定居下来。伊恩·麦克尤恩性格刚毅,思维敏捷,具有孜孜不倦的探求精神。他擅长以细腻、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笔勾绘现代人内在的种种不安和恐惧,积极探讨暴力、死亡、爱欲和善恶的问题。作品多为短篇小说,内容大都离奇古怪、荒诞不经,有“黑色喜剧”之称。许多作品反映性对人的主宰力量以及人性在性欲作用下的扭曲。



即仙即死



 [英国] 伊恩·麦克尤恩

我不关心那些摆姿势的女人。可她打动了我。我不得不停下来看她,双腿分得很开,右脚大胆地前伸,左脚以一种精心设计过的漫不经心拖在后面。她右手伸出,几乎触到了窗子,手指朝上,形状宛若美丽的花朵。左手微微别在身后,似乎在推一只玩赏小狗。头充分地后仰,脸上一丝浅笑,双目半合,不知是因为厌烦,还是快乐。我分辨不出来。整个看上去是很强的人工意味,但我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我大多数日子里都看到她,有时一天看见两三次,当然心情变换时,她也摆别的姿势。有时我匆匆经过(我是个忙碌的男人),允许自己飞快地瞥上一眼,她似乎认得我,在寒冷中跟我打招呼。有时我记得看见她显出疲惫,沮丧而顺从的样子,傻瓜们将那误作女人味。


我开始注意她穿的衣服。她是个时髦的女人,这是自然。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她的工作。但她没有那些在空气闷滞的沙龙里伴着讨厌的录音配乐展示高级女装的木呆呆的衣服架子的那种雌雄不辨、矫揉造作的僵硬感。不,她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展示另一种风格,一种潮流符号。她超出其上,她越过其外。她的衣服对她的美并不重要。即便只穿旧报纸袋她也会好看。她蔑视她的衣服,每天将它们丢弃并换上新的…… 不过它们是美丽的衣服。在秋天,她穿深棕红的披肩,或者黄绿相间的乡村长裙,或是粗朴的焦赭色裤装。在春天,她穿西番莲色的格子裙,棉布T或是碧青蔚蓝的礼服裙。是的,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因为她懂得,就像只有十八世纪伟大的肖像画家才懂得的,布料纤维的华美质感,衣褶、皱痕和卷边的微妙难言。她徐缓地变换着姿态,去配合每件作品独一无二的要求。她完美身体的线条以令人窒息的优雅与花叶饰般变换着的缝纫匠恰巧形成温和的旋律对位。


可是我岔题了。我的抒情大概让你厌烦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今天看到她,隔天没看到,又有一天看见她两次,不知不觉间看没看见她变成了我生活的一个要素,然后,在我意识到之前,又从要素变成了构架。我今天会看到她吗?我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会有所回报吗?她会看我吗?她会记得我的每一次吗?我们将来会在一起吗?……我会有勇气走近她吗?勇气!我的亿万家财对我意味着什么?而我经过三次婚姻淬炼的智慧又意味着什么?我爱她……我想要占有她。看来要占有她我就得买下她。


我得让你们了解一些关于我的情况。我很有钱。伦敦居民里比我更有钱的人可能有十个。不过更可能的是只有五六个。管他呢。我很有钱,我靠电话生意发财。到圣诞节我就四十五了。我结过三次婚,每次婚姻按先后顺序分别持续了八年、五年和两年。最近三年我没有结婚,但也没有闲着。我没有停顿。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没有时间停顿。我是一个忙碌的男人。人生有限,从精 囊还是什么地方射出来的精 液,射一次少一次。我没有时间去分析,去疯狂的关系中做自我拷问,去腹诽,去做缄默式防卫。我不想和做完爱后还有交谈欲望的女人在一起。我想一动不动地躺在安静澄明中,然后穿上鞋袜,梳理头发,去忙我的生意。我喜欢安静的女人,有了快感也显得淡漠的女人。成天里被声音环绕,电话里,午餐时,会议中。我不想上了床还要听。我不是个简单的男人,我重申,而且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但在这方面我的基本要求是简单的,也许甚至是太随和了。我偏好的是未被灵魂的尖叫和哀鸣减损过的快乐。


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曾经是。因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在我爱上她以前,在我明白,为了一项没有意义的事业而进行彻底自毁时生出的自得是多么令人作呕之前。现在的我,圣诞节就四十五岁的我,要意义作甚?许多日子里我经过她所在的商店,朝里面看着她。起先我瞥上一眼就满足了,接着便匆匆赶去与生意上的朋友或者情人见面……在我明白自己堕入情网之前我抽不出时间,我这样描述过生活中的要素如何变成一个框架:它就像彩虹中的橘色变成了红色。我一度是一个匆匆经过商店橱窗并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然后我成了一个爱上了……简单点说,我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它的发生经过经历了好多个月。我开始在窗边流连。别的人……别的展示在橱窗里的女人对我毫无意义。不管海伦站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她。她们是不值一哂的模特(哦我的爱人)。仅仅纯粹的美貌就能赋予她生命力。那纤美的眉形,那鼻子完美的线条,微笑,和不知是厌倦还是快乐的半合的双眼(我如何能分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隔着玻璃看看她,站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就很开心了。疯狂起来时,我会给她写信(亲爱的海伦,给我一个表示。我知道你知道。等等。)但很快我就完全爱上了她,想要占有她,拥有她,吸收她,吃了她。我想要拥她在怀,在床,我渴望她为我叉开双腿。没有进入她苍白的大腿之间,没有用我的舌头钻开她的双唇,我就不会不罢休。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进到商店里,要求买她。



这个简单,我听见你说。你是个有钱人。只要你想,你可以买下商店,可以买下整条街。当然我可以买下整条街,还有许多别的街。可是听着。这不仅仅是生意买卖。我没打算为再发展而选址。做生意时,你报价,你承担风险。但这件事上我承受不了风险,因为我想要我的海伦,我需要我的海伦。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是,我的不顾一切会暴露我自己,我不能肯定在谈交易时我能保持手不发抖。如果我脱口而出一个太高的价码,商店经理会想知道为什么。如果它对我很有价值,那么,他自然而然会得出结论(因为他不也是个生意人吗):它对别人也很值钱,海伦在商店里已经站了很多个月了。也许,他们会拿走她,毁坏她,这个想法开始折磨我醒时的分分秒秒。


我知道我必须赶快行动,但我怕。


我选了个星期一,所有商店都很安静的时间,我不能肯定安静对我是否有利。我本可以选星期六,繁忙的日子,可那样,安静的日子……繁忙的日子……我的决定像平行的镜子一样相互反驳,我损失了许多小时的水面,我对朋友很粗鲁,和情人在一起时表现无能,我的生意技巧开始衰退,我必须选择,我选择了星期一。那是十月,下着凄冷小雨。我那天打发了司机,自己开车去商店。我应该给一味地遵循愚蠢的习惯做法,向你描述一下我温柔地海伦的第一个家吗?我不是真的想,那是一个大商店,一家商场,百货商场,但却很严格地专营女装和女性用品。店内有一抬扶手梯,气氛沉闷。够了,我有了个计划。我走了进去。


在我把我的宝贝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有多少协商细节要搞定呢?很少,很快。我对一个店员说明来意。她和另外一个商量了一下。她们又找来第三人,第三找第四,第四找第五,第五人正好是负责橱窗设计的副经理,她们像好奇的孩子一样聚拢在我身旁,感受着我的富有和权利,却没注意到我的焦虑。我跟她们说我有一个奇怪的要求,他们站在那里不安地从左脚到右脚变换着重心,回避着我的眼睛。我急迫地跟这五个女人说,我想要买橱窗里陈列的一件外套。是为我妻子买的,我告诉她们,我还想要搭配这外套的靴子和围巾。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说。我想要展示这些衣物的那个模特(啊我的海伦),这样可以显示出它们最好的效果。我向她们吐露了我的生日小花招。我妻子打开卧室门,被我设计的一些家庭小细节吸引着走到哪里,然后会看见……她们难道看不见吗?我向她们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场景。我盯着她们。我带领着她们。她们经历了一次生日惊喜的刺激感受。她们微笑了。她们互相瞟了瞟,又大胆地瞟了一下我。多好的丈夫!她们,每个人,都成了我的妻子,当然我愿意付一些额外的费用……但是不,副经理不听,请把它当做商店的礼物接受下来吧。副经理领着我朝展示橱窗走去。她领路,我跟着,穿过一层鲜红的薄雾。汗水从我手掌流了下来,我不再能说会道了,我的舌头胶在牙齿上,我能做的就是虚弱第抬起手向海伦的方向指了指,"那个",我低语。



我曾经是一个匆匆走过商店橱窗,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而后我堕入情网,成了一个把爱人抱在怀里,穿过雨水走向停着的汽车的男人。真的,在商店里她们帮我把衣服叠起来包好,免得弄皱,但却让我看到了一个抱着赤裸的真爱在十月的雨中穿过街道的男人。抱着海伦走过街道时,我高兴得语无伦次。她抱我抱得多紧,像一只新生的小猴紧贴着我的衣领。哦,我的心肝。我轻轻地把她放到后座上,轻轻地开回了家。


家中已万事俱备。我知道我们一进门她就会想休息。我把她带进卧室,脱去她的靴子,把她安顿到新鲜干净的白色亚麻床单上。我温柔地亲她的颊,而她就在我眼前堕入深沉的睡眠。一连几小时我在书房忙碌,处理生意上的重要事务。现在我感到宁静,被内心一束稳定的光照亮。我的思想能够高度集中了。我踮脚走进有她躺着的卧室。她睡着时的脸散发出一种非常温柔和善解人意的表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引得我跪下来亲吻。回到书房我坐在圆木火堆旁,手持一杯波尔图。我思考着自己的生活,婚姻和最近的疯狂举动。过去所有的不行现在看来似乎都是必要的,都是为了达到现在这个结果。我现在有了我的海伦。她睡在我的床上,在我的家里。她不关心别人。她是我的。


十点钟的时候,我钻进被窝躺到她身边。我没有弄出声音,但知道她是醒的。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感动的是,我们没有立即做爱。不,我们并排躺着(她是那么温暖),说着话。我告诉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如何越来越爱她,又如何计划把她从商店里弄出来。我跟她将我的三次婚姻,我的生意和我的情事。我决心不对她保守任何秘密。我告诉她我拿着波尔图在火堆前想了什么。我说到了未来,我们一起的未来。我告诉她我爱她。是的我想我告诉过她很多次。她听着,带着一种安静的专注,我要学会尊重她这一点。她抚摸着我的手,她好奇地看进我的眼睛里。我脱了她的衣服。可怜的女孩。外套下面她就没穿衣服,在这个世界上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我。我把她拉进来,她赤裸的身体贴着我的,我这么做的时候,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里恐惧的表情……她是个处女。我对着她的耳朵低语,向她保证我会很温柔,我很在行,我会有分寸。我凑到她大腿之间,用舌头爱抚她流露处女欲望的温暖所在。我拿起她的手,把她伸曲自如的手指放在我勃起的男 根上(哦她那凉凉的手指)"别怕,"我轻声说,"别害怕。"我轻快地进入,悄悄地,好像一只巨船驶入夜里的港湾。我看到她眼里闪过疼痛的火焰,但马上被快感的灵巧手指给扑灭了。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快感,这样完美的和谐……差不多是完美,因为我必须承认,有一个阴影我挥之不去。她曾经是个处女,但现在成了一个需要满足的爱人。她会要求我不能给她的高潮,她不会放开我,她不会允许我休息。她永远踟蹰在那峭壁的边缘,不能在最温柔的死亡中释放……我什么都做了,我用尽了所有,却无法带她去那里。最后,应该是凌晨五点吧,我挣开她,累到神志不清, 并因为自己的失败很受伤,很焦灼。我们再次并排躺着,这次我在她的沉默中感到无言的责备。我难道没有把她从商店里带出来,而她在那里本来拥有相对平静的生活?难道我没有把她带到床上,夸耀我的专长?我拿起她的手。手僵硬而不友好。我心头翻过片刻的惊恐:海伦有可能会离开我。那种恐惧要到很后面才会重现,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她没有钱,更无一技之长。没有衣服。可她照样可以离开我。因为世上有其他男人。她可以回去,回到商店工作。"海伦,"我急迫地说。"海伦……"她静静地躺着,似乎屏住了呼吸。"会到的。你瞧,会到的。"说着我又进入了她,缓慢第,悄悄地动起来,让她充分感受我的每一下。缓慢的加速运动进行了一小时,随着十月灰色的黎明刺破了伦敦抑郁的云层,她死了。她到了。她离开了这个月下世界,她的初次高潮。她四肢僵硬,双眼定定而空茫,一种深深的内部痉挛像海浪一样漫过她。然后她在我怀中睡着了。


第二天,海伦仍在睡觉,欢爱让她疲惫不已。即便她醒了,她也不会想起来,除非有衣服可穿。我让司机开车带我去西区,花了一下午时间买衣服。如果我说我买掉多少钱,可能会显得粗俗。不过让我告诉你,一年能赚到这个数的人没几个。不过我没有给她买胸罩,我总是很鄙视此类物件,不过好像只有学生妹和几内亚人不穿那玩意。还好,我的海伦也不喜欢它们。


我回来时她醒了。我让司机把包装袋进餐厅,然后把他打发走。我自己拎着包袋进了卧室,海伦很开心,双眼放光,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一起挑选了她晚上穿的衣服,一条淡蓝色的纯丝质长裙。我让她一个人去研究那堆不下两百件的衣服,自己赶去厨房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有点时间空隙,我就回来帮海伦穿衣服。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随后的许多快乐的岁月也这么过去了。我是个快活的男人。我的时间都用在海伦和赚钱上,后者我应付裕如,颇为成功。事实上我那个时期变得如此富有,当时的政府感到,如果不把我安在一个有影响力的位置上,就会很危险。我受封了骑士,当然,海伦和我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但我是个傻瓜,没有什么是长久的。人人皆知,但无人相信没有例外。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我很悔恨,要对你讲起我的司机,布莱恩。


布莱恩是个完美的司机。他从不讲话,除非你对他讲,而且从来都是表示赞同。他对自己的过去、野心和性格都守口如瓶,我很高兴,因为我不想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以为自己是谁。他艺高人胆大,车子开得飞快。他总是知道该在哪里停车。他总是在车流长龙的前头,他很少排队。他知道伦敦的每条街道,每条近路。他永不倦怠。他可以在一个地点等我一整夜,无须借助于香烟或是色轻文学。他把车、他的靴子、制服都保养得一尘不染。他苍白,瘦削,整洁。我猜他的年纪在十八到三十五岁之间。


有一点可能会令你吃惊的是,虽然我以海伦为傲,但却从未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我没有向任何人介绍过她。她看来不需要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的陪伴,我满足于息事宁人。为什么我要拖着她去伦敦富人阶层乏味的社交圈里打一转呢?而且,她相当害羞,一开始甚至见了我也怕羞,布莱恩也不例外。如果海伦在一个房间里,我不用显出很保密的样子,就能不让他进去。如果哪天我想和海伦一起旅行,我就把布莱恩打发走,自己开车。


一切都很简单明了。但事情开始出岔子了,开始的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五月中旬,经过异常疲惫而郁闷的那一天我回到家中,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怀疑过),但我损失了一百万英镑,这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过错。海伦坐在她喜欢的椅子里,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进门时却发现她的表情有点不对,如此难以捉摸,如此难以形容地冷静,我不得不装作没注意。我喝掉两杯威士忌,感到好些了。我在她身边做下来,开始跟她讲起我的这一天,怎么出了岔子,又怎么是我的错,而我又怎么冲动地责备别人,后来又道歉……诸如此类,一个人有权只向自己的伴侣展示他倒霉的一天当中的种种烦恼。我说了三十五分钟不到一点点,意识到海伦根本不在听。她木然地凝视着放在膝头的自己的手。她很远,很远。但这意识太可怕,我一时什么都做不了(我瘫掉了),但我接着讲。然后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句话没说完就站了起来。我走出房间,砰地摔上门。海伦一下都没有从手上抬起头。我很愤怒,愤怒得没法跟她说。我坐在厨房里,对着酒瓶灌威士忌(我没忘记顺手带上它),然后冲了个澡。



等我回房间时,感觉好多了。我很放松,有点儿醉,打算忘记整件事情。海伦也显得更温柔可亲了。起初我想问她出了什么麻烦了,但我们又谈到我白天的事情上去了,立马变回了原来的自己。我们相处得如此融洽,追溯过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晚饭后一小时前门门铃响了--这在晚上很罕见。我从椅子里站起来时,碰巧瞥到一眼海伦,发现她脸上闪过我们第一次做爱那晚一样的害怕表情。门外是布莱恩。他手里拿着一份等我签字的文件。和汽车有关的什么东西,本来要等到早晨的。我正想看看要签署的是什么时,眼角的余光扫见布莱恩正越过我的肩膀鬼鬼祟祟地朝门道里窥探。"找什么?"我严厉地说。"没,先生。"他说。我签了字关上门。我记得,因为车子在汽车修理厂做保养,布莱恩一天都在家里。我是叫出租车去的办公室。这个事实和海伦的陌生感觉……当我寻思着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时,一阵恶心袭来,感觉要吐,我急忙冲进了卫生间。


不过,我没吐出来。相反我照起镜子来。我看见那里有个男人,离四十五岁不到七个月,眼周蚀刻着三次婚姻的痕迹,嘴角因为讲了一辈子电话而下垂。我用水拍了拍脸,回到海伦在的房间。"是布莱恩,"我说,她一言不发。我在期待什么?她忽然拿定主意向我坦白和司机的韵事?海伦是个沉默的女人,不难隐藏自己的感情。我也无法坦白我的感受。我太害怕我的猜疑是对的。这个想法差点又让我吐出来,我承受不了她的确认。我只是抛出一些话,让她垒起伪装……我极其渴望听到这一切被否认,即便知道否认是虚假的。总之,我知道海伦左右着我的一切。


那晚我们没有睡一起。我在一间客房里铺了张床。我不想一个人睡,事实上那个想法很可憎。我想(我头脑很混乱)我可以走下过场,海伦会问我我在做什么。在一起快乐生活这么久后,我突然一句话都没说就跑去另外一个房间铺床,我想听见她对此表示惊讶,我想她对我说,别傻了,上床吧,我们的床。但她一言不发,绝对沉默。她觉得这很自然……这就是现在的情形,我们再也不能同床共枕了。她的沉默是致命的默认。也许还有一种渺茫的可能(我清醒地躺在新床上),她只是在因我的情绪化而生气。现在我真的糊涂了。我把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也许她从来没见过布莱恩。整件事情可能是我的想象吗?毕竟,今天是我倒霉的一天。可这很荒唐,因为眼前的局面有其现实性……分床而睡……我本来应该怎么做?我本来应该怎么说?我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美丽的词句,巧妙的沉默,简洁精辟的警句,揭去表象的薄面纱。她现在是和我一样醒着,思虑着的吗?或者还是熟睡了?我怎么才能知道,又不被发现还醒着呢?她离开我会怎样?我完全要指望她的怜悯了。


穷尽辞藻也无法说明我接下来几星期是怎么过来的,简直就是噩梦连连。我像是一块烤肉,被海伦缓慢而随意地翻动。也许我企图回过头来争辩局面是我自己造成的,这企图是错的,可我现在确实知道我本可以尽快结束这种折磨的。我已经固定谁在客房里。我的骄傲阻止我回到我们的婚床上。这件事上我想要海伦主动。毕竟是她有那么多解释得作出。我的愚蠢在于,我会想,要是我保持沉默足够长的时间,海伦就会被击败,会想和我说话,告诉我她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的砍伐。因此我继续被烘烤着。晚上我大叫着从噩梦中醒来,下午我闷闷不乐,想着要把整件事考虑清楚。我还得做我的生意。我得时常出门,有时去几百上千英里外,我肯定布莱恩和海伦在欢庆我的离开。有时我从宾馆或机场候机厅打电话回去。没有人接,可我仍听见电话里的每一下嘟声背后是海伦在卧室里快感强烈时的喘息。我生活在黑暗的峡谷中,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个小孩玩她的狗,倒映在河水中的落日,广告册子里一个犀利的句子都足以将我瓦解。当我出差回到家中时,倍感孤独,渴望友谊和爱情,从跨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布莱恩在我不就以前来过这里,但并无可见的痕迹,出去空气中的感觉,床上物品的摆放,卫生间里不同的气味,以及碟子里威士忌滗洗器的位置。当我痛苦地在房间之见巡逻时,海伦装作没看见我,她装作没听见我在卫生间的哭泣。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不打发掉司机。答案很简单。我害怕如果布莱恩走了,海伦也会跟去。我没有向司机透露我的感觉。我向他下达指令而他帮我开车,保持着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的顺从。我没有从他的举止行为中看出异样,虽然我不喜欢凑靠太近打量他。我相信,他从来不知道我知道的,而这至少给我一种对于他的虚幻的主动权。


但这些都是飘忽且不重要的细节。重要的是我是一个正在解体的男人,我在崩溃。我打电话的时候睡了过去。我开始脱发。我的嘴上满是溃疡,口气中混杂着腐尸般的恶臭。我注意到生意上的朋友在说话时都退后一步。我的肛门上捂出来一个恶性的疖子。我在溃败。我开始意识到我与海伦之间的等待游戏的无用性,事实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情景好博弈。我在家时她整天坐在椅子里,有时她整夜坐在那里。许多时候我不得不早早离开家,留下她坐在椅子里瞪着地毯上的人形。等我晚上回到家时,她还在那里。天知道我是想帮助她的。我爱她。但我做不了什么,除非她先帮我。我被关在悲惨的心牢中,境况是这样令人绝望。我曾是一个匆匆走过商店橱窗,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现在我是一个口气难闻,长有瘍疔的男人。我在崩溃。


到这噩梦中的第三个星期,似乎别无他法,我打破了沉默。成败皆在于此。白天我在海德公园散步,凑集我残存的理智碎片,我的意志力,我的仁慈来对抗我关于晚上的决定。我喝了三分之一瓶不到的一点威士忌,到了七点我踮脚走向她的卧室。她在那里已经躺了两天了。我轻轻敲门,没有听到回应,就走进去了。她在床上,衣衫整齐,双手放在体侧。她穿着一件颜色苍白的棉罩衫。腿分得很开,头歪在枕头上。我站在她面前时,她几乎没有露出相识的表情。我的心狂跳起来,口中的臭气像毒烟一样充满了房间。"海伦",我说,不得不清了嗓子,"海伦,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我们该谈谈的时候了。"接着,不给她回答的机会,我告诉她我的疖子。我跪在她身边。"海伦",我喊道,"这对我们意味着太多。我们必须捍卫它。"只有沉默。我的眼睛闭上了,我觉得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正在我面前后退,越过一片广袤的黑色虚空,达到一片刺眼的红光处。我抬起头,向她眼睛里看去,看见的是静静的、赤裸裸的蔑视。全完了。在那疯狂的瞬间我生出两种野蛮又互相关联的欲望。强奸并毁灭她。我突然一把从她身上扯下罩衫。她里面什么也没穿。还没等她喘上气来,我就已经在她上面了。我在她里面了,长驱直入,横冲乱撞,而我的右手捏住了她雪白柔嫩的喉咙。左手拿起枕头盖住了她的脸。



我射了,她死了。这么说我非常自豪。我知道死亡的一瞬对她是一阵强烈的快感。我听见她透过枕头的呼喊。我不想过分渲染我自己的快感,令你讨厌。那是一次脱胎换骨。现在她躺在我怀里,死去了。过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罪大恶极。我亲爱的,甜蜜的,柔弱的海伦死在我的怀里,死了,可怜地光着身子。我昏了过去。似乎过了很多小时,才醒过来。我看见了尸体,来不及扭头就对它吐了出来。我像个梦游者一样飘进厨房,我径直走向郁特里罗,把它撕成碎片。我把罗丹小雕像扔到垃圾里。现在我像一个赤身露体的疯子一样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手碰到什么就砸。只是在喝威士忌的时候才停一下。佛梅尔,布莱克,理查德·达德,保罗·纳什,罗斯科。我撕扯,践踏,碾压,踢打,唾弃,并撒尿……我宝贵的财产……哦我宝贵的……我跳舞,我唱歌,我大笑……我哀哭至深夜。



选自伊恩·麦克尤恩《床笫之间》

责编:蒙蒙




诗歌 | 小说 | 随笔 | 戏剧




星期天文学


文字之美

精神之渊

凤凰读书



主编:严彬

(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