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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表哥,年纪很大,五月末是他的生日,如果活到今天的话,应该五十五岁了。我的意思并不是指他已经死了,而是我不能确定。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没法确定,尤其是一个人的生死。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哲学角度,而切切实实是指生理概念上的存在,毕竟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他的消息了,而他人在荒野。
去年,我面临生活上的危机,心情跌入低谷。有一天收到一份快递,来自美国田纳西州的孟菲斯,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堆照片。
信里说:哈哈,表弟,我就知道你还是老地址。我现在在孟菲斯,不,我是说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在孟菲斯,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不清楚我会在哪里。孟菲斯可真不错,这里是蓝调音乐的故乡,在每一个看似貌不起眼的酒吧,都能听到很美妙的蓝调音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忽然喜欢上这种音乐,我以前可没感觉。不过近来我发现我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不知道我会在这个城市呆多久,不知道下一个旅程的目的地,更不知道你表嫂新家的地址,这不,才给你寄了这些照片,里面记录了我这段时间的行程,请你给你大侄女看一看,告诉她,他爹活的好着呢,让她别牵挂。
这不是我第一次当中转站,自从表哥和(前)表嫂离婚后,仗着异国而居,表嫂单方面切断了一切联系,不仅切断了自己的联系,也不许女儿和他联系。多年来,表哥就像单机游戏里的一个勇者的角色,吃苦耐劳,在表嫂的精心操持下,不断升级打怪,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愉悦和荣耀,有一天这个角色脱离掌控了,而且确定无可挽回,表嫂一气之下,就彻底切断了电源,禁止任何直接的互动,表哥成了屏幕里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我成了表哥在现实世界里唯一的联系。此后表哥每隔半年八个月就会寄一次东西过来,有时是信,有时是照片,有时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纪念品,这些纪念品包括但不限于:某个非洲土著部落丑陋的面具、某种鸟类的羽毛、四五颗不知种类的野兽的牙齿(如果仅有一颗,我可以随便说是狼牙,假如是几颗看起来都不一样牙齿,我就没法确认哪颗是狼牙,或者说到底有没有狼牙),一件印着巨大手印的白色T恤、几片锯齿状的叶子、装在一个迷你玻璃瓶里的不知道是哪个河流或湖泊里的水、两块看起来很普通的石头、一抔黑红相间的土.......
这些纪念品杂乱无章,难以归类,无从推敲出收藏者的癖好与倾向,唯一可确信的是,如果某个雷雨天哪道闪电不走运掉下来的话,也会被他装到收藏袋里。它们凭空出现,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明,我认为这是表哥的伎俩,是他晚年炫耀的资本,某天他会回来坐在院子里向所有朋友添油加醋一样一样解释它们的来历,看着所有人像待哺的小鸟一样张大了无知的嘴巴而洋洋得意,又或者是纯粹的恶作剧,他根本没去过什么地方,这些只是某个奇怪小商场里的便宜货。除去这些堪称嫉妒的小心思,每一次从国外来的包裹,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久违的新鲜感,某些时候甚至有莫名的狂喜,因此我乐此不疲,甘愿做表哥的地下联络员。
我拿起相片,它们齐整的装在一个白色纸袋里,封面的背景是傍晚的草原,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蹲在一头大角斑羚旁边,咧嘴笑着,羊角高高的盘旋而上,相片背后写:南非,约翰内斯堡,2014.7.15。这些相片风格多样,很少有正经的游客照,比如和某个原始部落土著角力;贴身抱着一颗大树;蹲在一个到处刻着字的石头坑里敲敲打打;把当地的孩子放在肩膀上,无神的望着天空......有些照片看起来像是身边人不经意间拍的,后面都有一两句诗,如:
我的渴望
在暮色四合中璀璨
爱船已逝
留下了心灵荒漠的锚
不论表哥是否结识了异国伴侣,这样的状态似乎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堆相片里有表哥出现的镜头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是一些奇怪的静物风景:狮群、雨林、耶稣受难像、古朴的旅馆标牌、陈列在橱窗里的手把件、篝火上面的烤鱼、跃出水面的海豚、五彩斑斓的小虫子,叶子蜷曲的植物,还有一张照片是满幅橙红色,隐现出丝丝的黑线,看起来像极了烤熟的红薯,后面却写着:马鲁姆火山 2015.4.23
2013年,太阳直射点落在北回归线,皖南一带正是盛夏。大表哥呆在一幢大房子里,焦躁不安,五天前这幢房子还是他打算一辈子停留的温暖港湾,平静安然的等待老年生活的降临,像其他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人一样,学着含饴弄孙,侍弄花草,逗猫遛狗,下棋打牌,将左手甩起来击打右肩背,右手击打左肩背。有一天,下班后,车开在马路上,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变得更加透明,天边夕阳绽出最后一点光亮,他“忽然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我这一生当过好儿子,当过好丈夫,当过好父亲,当过好员工,可居然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想着想着,眼睛里迸出泪来,接着鼻头越来越酸,鼻涕也流了下来,只好把车开到应急车道上哭了一阵,直到后面要超车的喇叭响个不停。
第二天,他递交了离职信,然后提出离婚,没有任何原因,也毫无征兆。一个有着体面工作即将退休的中老年人,一个和睦相处了三十年的伴侣,一个宽厚无私的父亲,现在要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付之一炬。毫无疑问,这在家庭和亲戚圈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拨一拨亲戚来劝解,就像冲击上甘岭的死士一样,壮志豪情,结果悲壮。我母亲找我去劝,说你是年轻人,又是同辈,说不定你的意见他能重视,我心里明白都是自讨没趣。从遗传角度来讲,根源早在我早已去世的爷爷奶奶身上就已出现,半个世纪之前,他们各自的感情经历已然十分丰富,因为固执己见,所以一再告吹,直到遇见彼此组成家庭。那时节已算是晚婚,却打定主意生男娃,一连生了6个女儿都不放弃,最终在他们年近五旬时得偿所愿,生下来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而大女儿就是大表哥的母亲,我的父亲出生一年后,大表哥也来到世间。也许是祖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帮他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同时也决定了他下决心做任何事情,都会一条路走到黑。
虽自知无趣,也还是去了。表哥见到我倒很高兴,一波一波的轰炸显然没有将他击倒。与我聊天的过程中,他的情绪始终处于强烈的焦躁和兴奋之间,如同两颗豆子在一个灵敏的天平两端左右摆动,眼睛里时而闪出微妙的光芒,我知道这事大了,自我出生以来,所听到看到的关于他的一切讯息都在证明他是一个优秀的好人,努力、宽容、无私、豁达、超然,从任何角度来说都足以充当道德模范,无可挑剔到乏善可陈,就像一幅贴在墙上的奖状。此时,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生动,急迫的抓耳挠腮。七情六欲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反而使他更像一个纤尘不染的人。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表哥对我说。
“是啊,这要问你自己。”
“不,我的意思是,生命是什么,我如何证明我是有生命的。”
“我不太明白。”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个广播,不停的自说自话,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让声音越来越大,别更多人听到并且相信。”他说。“可这不是生命的意义。”
“那什么是?”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错误表达,在荒芜的时间洪流里走向终点。有的致力于完成任务,让所有人都称心如意,畏畏缩缩的压抑着自己,就像以前的我;有的则受商业文明的影响,变成了一个个精致病患者。这两种我都不想做。”
“不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通过离开家庭才能实现吗?”
“问题不在于离开家庭,而是离开这个身份。”他的眼神穿透了我,接着说“表弟,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想把我的广播调到另一个频段,可能是白噪声,可能什么都没有。我打定主意走出房间,把灵魂身上的道德制服一件一件脱干净,然后裸露给世界,把一切交给未知。”
“我不太明白。”
“几天前,我忽然醒悟,我发现我找不到自我,自我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只有你意识到的时候它才存在,我发现一切都好像只是为了奔向一个终点。学习、读书、毫无节制的聚会、时而放松身心的旅行,或者更抽象的品质,趣味、勇气、诚实,这些都有一个终点,想到这个我就焦躁不安......这么说吧,有时候我希望我是一只牛,慢悠悠的把草料吃进肚子,从一个胃转移到另一个胃,我闻到阳光的香味,感受清风拂过,花上好几分钟把头横向摆动四十五度,高兴的时候打一个响鼻,时间从刻度上消失,让自我慢慢清晰起来。”
其实我理解他说的话,可是没有表达同意。
沉默。
“你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与钱无干的。”他补充了一句。
“我?我一直想效仿苏轼与友人泛舟赤壁,其实也并不一定是赤壁,只要是夜晚泛舟,和一二好友畅谈,就特别浪漫了。”
“明白了。”他掏出一支笔,把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枕在腿上,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说:“我虽然要出去,可不知道具体要做些什么,所以我打算问别人的梦想,然后我去实现它。”
我觉得有些好笑,“你不是中了什么书的毒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表情严肃的说:“书?不是书,是梦,一场大梦,我提前醒了。我不能再眼看着由生活的琐屑燃起的火焰,将生命力放在吊炉里爊干。”
一周之后,表嫂同意了离婚。就像日本天皇颁布《终战诏书》一样,她给每个参加过“战役”的亲戚都发了一条短讯:他变得不一样了,奇怪的是,我也说不上这种不一样有什么不对,大概我从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他。不过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他履行了他在社会上的一切角色所应当担负的义务。我尊重他。
我钦佩表嫂的洒脱,即使她分走了五分之四的家产,她依然算是一个明智开朗的女人。
几个月后,表哥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夜景,一条木船,一盏灯,两个人。四个字:不是赤壁。
再过一月,他又发来一张照片,穿着骑行服,骑在一辆自行车上,身后是布达拉宫。
后来他的微信就没回过了,手机停机。大半年后我接到他的来信,他说他在非洲。
再后来呢,他在也门出海,被海盗绑架。而结果不仅平安无事,反而说服了海盗支持他在也门拍电影,记录海盗们贫困的家庭,而后他花了半年时间,在海盗小镇,开办了电影班和电影展。
一切就像一个魔幻故事。
“当你致力于成为一个观察者的时候,生命是跳动的,可触摸的。”这是他寄过来的一张相片背后的话,我当作是他对当初那个问题的答案。
失去了一切身份的表哥,也摆脱了一切固有定义。他保持了平衡,摆脱了焦虑的困扰,回到了人类社会最朴素的年代。如今,他人在荒野,我希望他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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