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太太开车去三藩市的UCSF医学中心。我去做例行检查，她只要有时间，每次都陪我去。
她在休息区喝咖啡看书等我。有时候她会给自己安排一点事，去看个展，约个人。等我结束了，就坐在休息区等她回来接我。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再一起逛一逛.在小镇上住久了，难得享受一下两个人的城市时光。
有一次，大概是走到了Union Square以西，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啊，好熟悉的味道，绝对是大麻，啊，真是好多年没有吸麻了啊。”
我无语的看着她，她笑得超开心，一副“你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的表情，我赶紧把她拖走了。
我十八岁，她十七岁，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上大学。之后就走向了各自的生活，我待在寂寞的小城里苦读，她在大都市里玩得快活。我每次见她，她都好像增加了许多新的见识新的体验，跟她比我简直是外星来的。
其实我也很了解她，她绝对不是个乖乖女，是多么生机勃勃内心狂野的一个人啊。曾经她同学问我从纽约可以带什么送给她做手信，我建议买件born to be wild的T恤给她，生来就野，这个很适合她。
我知道她有很精彩的激烈青春，她自己形容，就像一块石头快速滚过青春。当年有次聚会，我第一次看到她手势很熟练的抽烟，好不容易忍住，没有露出丝毫少见多怪的表情。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在想，我这样一个闷人，怎么哄得住这样一位飞扬跳脱的太太呢。我用了很多心思，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喜欢上婚姻生活。
她说，你不用这样，我和你待在一起就很舒服的，就像回到了年少时光，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又回到了家。
我看看她，拉拉她的手，好吧，那就准备好跟我过很闷很闷的生活吧。
旧金山是个挺奇特的城市，自由丰富，妖风很大，比纽约还乱，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是我知道她很特别。
很多年前，我在旧金山和湾区待过一个夏天，三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是个菜鸟学生，希望夏天找个金融机构实习一把，就跟一些朋友和师兄表达了这个意愿。
没多久我得到了机会，比如有师兄给了我去纽约花街实习的机会，还有我太太跟我说，可以去旧金山的一家投行，她的堂嫂可以帮我安排个实习，住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可以住在她哥嫂家里。
我毫不犹疑的就选择了后者，虽然去纽约对我要方便多了，我可以每天坐火车进城去上班，去旧金山我还得买张机票飞过去，而且要住在别人家里.......但既然是她给我介绍的，自然不一样。何况我当时觉得，如果不去这个实习的话，我大概以后很难再有机会能在西岸待一段时间，也是不错的体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本来那年我跟她也是有机会在纽约见上一面的，她有一个到纽约短期交换的机会。
我高兴的说，你来吧，快来吧，我进城去看你，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在msn上发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说，你真逗，美国能有什么好吃的，不然你还带菜刀过去干嘛？
是的，那年头的美帝对于又穷又苦逼的留学生来说，确实没什么可吃的，就算自己做饭可那时能买到的菜刀根本不好用。向前辈取经得带点啥去美国，很多人都嘱咐，带把中式菜刀......
当然，后来她也没来，她为了别的，放弃了这个来纽约的机会——以至于她永远错过了911之前的纽约。
不过她托人给我带了东西，我进城去找了她那个替补她来的同学，是个戴眼镜的江西男生。
我们尬聊了一会，我从他嘴里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空窗期，有没有男朋友，未果，不过看起来他们关系也不像很密切的样子。
他问我买什么东西可以带回去送人的，我指点他去看自由女神像的时候买T恤衫送人，我特别说，你买件born to be wild字样的给她，这个适合她。然后我抱着她给我的小包裹回到我学校所在的大农村去了，她万里迢迢托人给我带的，是我们家乡的茶叶。直到现在，我都喝君山银针，家里常备。
我在人生里第一次坐飞机，就是离开中国。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到我的国家里去真正生活过，我开始独立生活，我的第一份工作，我真正的生活经验，全都在美国，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美国慢慢学会的。
我在东岸我们学校的屯子里转悠的时候，一方面我知道我要面对各种可能性，并无畏惧，一方面我也知道我其实会跟我的故土逐渐割离，我要成为一个终身漂泊者了，我的过去会渐渐的没有我的位置。
所以，我非常关注国内的同龄人，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在怎样成长。那时候我花好多时间给她写邮件，等待她的回信。当然，这是我心里暗暗喜欢的姑娘，但还有就是，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故乡，我的祖国，我永远耀眼的年少时光。
你看，就连选一个实习，因为是她推荐的，我就跨越近5000公里赶过去了。
我后来去金融行业工作，她很不高兴。其实我第一次接触金融业，这个机会是她给我的。
那个夏天很有趣，我每天跟她的堂嫂一起从湾区的家里出发，开车去旧金山金融区上班。
长长的通勤路上我们会各种聊天。堂嫂是个说话非常温柔好听的台湾女生，言谈也很风趣，从来不会让人感觉尴尬。他们家当时有一个小男孩（现在已经是斯坦福的学生了），所以很希望再生一个女儿（很快如愿以偿了，现在是个高中美少女）。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我自己家以外的家庭生活，跟我太太的堂哥堂嫂、小侄子住在一起，很快她的伯父伯母还从国内来探亲。我对他们觉得很亲切，因为跟我太太一家有相似的氛围和气质，总之是我喜欢和向往的。
那时候我绝对不会相信，有一天我也会在湾区有这样一个家。可是要说我完全没有想过吗，却也不是。
我给她写邮件说，真有意思，我跟你隔着这么远，可是总觉得你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就是在这地球的另一边，也到处是你的影子。
她根本就没有回复我这段话，就像没看到一样。
在我的记忆里，旧金山会展现出一种梦幻之美，码头上海鸥翩然飞舞，棕榈树长长的影子又凌乱又别致的在天空中交错，眼前宽阔的地平线好像伸展到远方的远方，大桥上黄色和红色的车灯连绵不绝，回头看云雾缭绕的三藩市灯火如星辰一样铺在大海之上。
我用了很多年的私人邮箱里，有一个她的名字的文件夹，打开一封封以前的邮件，会发现我曾经细致的写下来那么多当下的感受，在电脑屏幕上对着一个遥远的人，既热烈又节制的说了很多话，点下发送键。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是又好像只是一个瞬间。人生的无数种可能性千变万化，如梦幻泡影。我险些搞砸过，险些失去过，在岔口放手一搏，也曾经在进退失据的时候坚持下来。
时隔多年，我居然又来到西岸生活，却发现再也没有了那种梦幻之城的感觉。
而现在陪伴在我身边的，正是我当年心中的姑娘，而且跟着我一起穿越了长长的婚姻生活，走到了这里。这本身就如同梦幻。
多年前那段实习岁月，周末的时候，我会去到处转悠。
有一次在斯坦福校园里，我骑着自行车，身上穿着自己学校的校衫。
遇到两个华人姑娘，是香港人，我们用英语聊了会儿天。她们问我是从东岸一路骑行过来的吗？我说，当然不是，我没有这么厉害，然后讲了一下过来实习的。
她们表现得很有兴趣，问我为什么不去华尔街，却大老远跑到西岸来。
